新青年‖作品名:尽头(小说  陈俞)——请与工作人员联系,非作家会员不能参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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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医院到了,上车的乘客请往里走,下一站县水电局。”

公交车的提示音短暂地唤醒清晨赶路的人们,最后一个上车的是个腿脚缓慢的老头,他头上带着满大街都有的灰布棉帽,核桃皮一样的手搭着个拐杖。“滴,老人卡!”那张公交卡上贴着写了他电话号码和名字的便签。这个老头叫李文东。有个热心的中学生给他让位置,他没有推托,他早已过了可以逞强的年纪。

县城里的清晨有一种廉价的嘈杂,绰绰的人影和他们带来的声音见证着车流和人群在热气腾腾的街道上穿行,阳光穿过连绵的建筑物,透过车窗玻璃洒在李文东的身上,他的身体因为阳光断断续续的灌溉而沉重起来。

很多次李文东都和今天早上一样,独自穿行于忙碌急促的人流中间。稠密的人群在他面前都自动分散开来,好像是某种用来突出他的不平凡的设定,然而不是,他只是一个缓慢摸索的老头,头发斑白、行动迟缓,他每路过一个年轻人就好像是与时代擦肩而过一次,那种沧桑无力和衰老一起折磨着他的身体,仿佛下一秒他就要悲壮地碎裂。

昨天夜里李文东心血来潮地想沿着那条他熟悉的路回到自己的故乡,这条路线包括联结城乡的大道,还包括村子前的那一段路,它们贯穿了李文东过去和现在的整个世界。故乡的他和县城的第一次结缘就是因为县医院,为了防止迷路他今天特地步行到了老县医院,准备从这里搭车回李家祠去。和三四十年前相比,这条回家之路演变的更加繁琐和麻烦,他要先坐车到县城和乡村边界的中转站,然后再搭一班往乡村深处行驶的车。

他一直以为中转站是什么新出现的词,别人总是把它描绘得复杂难懂,这让他深感自己与时代的壁垒越来越深。

李文东在中转站下了车。他六十多岁的身体部位正在按部就班地衰落,尤其是他的泪泉早就干涸,眼睛也已混浊得透不出多少光来,不过好在他还没有糊涂到辨不清公交车站牌。太阳升到头顶上的时候,他在中转站的站牌前停了下来,儿子以前教他认过地名,可惜的是站牌上他所熟悉的地名寥寥无几,翟中郢、冲头店还有李家祠,哎!对了,就是李家祠,他们村子的名字。

这时他肩膀上被多年前的锄头扁担压出的凹陷处似乎在隐隐作痛,他走不动了,就坐在那里等公交车,那不短不长的等车时光足够他安静地回忆自己的前半生。

李文东感慨自己的童年是在泥地上跑过的,村前的那条路上没有人的时候,他就会有一种占山为王的快感,他享受这种快感,享受着这条路偶尔给予他的恩赐。但这条路上的一切并不都是快乐的,比如一九六零年的一个午后,也是像这样的秋天,道路两旁的稻子生长的势头猛烈,树叶也才刚有见黄的趋势。李文东的父亲拽着十四岁的李文东的衣领拖着他往前走,他们就以这种姿势从学校一路走来,腿脚撞的土路上的灰尘四起。父亲生气的原因是李文东的班主任直接给他下了定论:“李文东心思不在读书上,赶紧收拾收拾回家吧!”

老师轻松地一摆手就把李文东父亲心里的一点带有希望的火苗一下子给扇没了。

李文东不想读书,他也清楚自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他的脸上写满了倔强,写满了与父亲的期望背道而驰的未来。父亲的手臂抬得沉重落得轻缓,他的感觉像望着一座大山,最后却只见到了滚下来的一颗小石子,只是在后面几十年里那颗小石子坠得他的心沉甸甸的。那一天他的愧疚与无奈伴随父亲的缄默在心底缓缓生长,也把他压的抬不起头来,父亲没有叹出那一口气,他只是说:“挑个锄子,明天跟我一起下地吧。”

此后很多年他都没有碰过书和笔,他顶多会在工资条上歪歪扭扭地写上自己的名字,他还没有真正地尝到文化匮乏的滋味,还没有共情到父亲长久的目光。在他成年以后,父亲以肉眼可的速度衰老,那条路也被翻新成了水泥路,两旁的稻田被粗糙地改造成了由香樟树构成的绿化带,父亲和他的脚印被水泥覆盖得严严实实。年轻时候的李文东可以挑着满满两筐花生饼,从家乡徒步走到邻镇好几个来回,也是这条路,他很少会觉得累,更多是会抱怨汗多容易糊眼睛。

现在柏油马路打了结般交错着,然后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六十多岁的李文东站在三岔路口前的指示牌下呆呆地看着这个曾经熟悉不过的路线,以前就一条路贯通到底,他晚上走也不会迷路,现在的路盘根错节的,绕得他的脑子一片混乱。上一次有这种无措的感觉还是在二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参加儿子的家长会,老师让家长给孩子填写评语,他拿着铅笔,迟迟不肯动笔。他揉揉他的衣角,窘迫地抬头望着这个突然陌生的世界,它好像一下子就变得文绉绉起来,那时候他才深刻明白父亲的苦心。

李文东告诫儿子一定要好好读书,每一句劝告都是在自己心上扎上生锈的一刀,他儿子也不负所望,考上了好大学,也考了研,毕业后在一家国企吃着公家饭。“就是工作忙。”他每次和别人炫耀自己儿子时都会以这句话作结,这是他的谦虚,也是他真情实感的倾诉。

如果他有机会能和儿子一起回忆往事,一定不能少了这条路的参与,从村口出发大约走个十来分钟就到了他们家的地,那是一片芋头地,在微微泛红的土壤深处芋头已经生长到了足够丰腴的状态,他和儿子用锄子和铁锹轻重有度地挖掘。他常常会从汗衫口袋里掏出五毛钱的纸票,让儿子去村口的小卖店买个棒冰回来,他们俩一人一半,五毛钱就能给他和儿子带来畅快的舔舐与吮吸。
直到黄昏来临,夕阳的馈赠造就黑暗的剪影,炊烟开始在村子的上空漂移,透露着熟悉的气味,草,树,农人在暮色中缓缓倾斜。在这样颇具温馨的场面里,他那曾挑着花生饼的肩膀扛着锄子,儿子拖着铁锹,父子俩一起踏上了那条路,那条回家的路。

长大后的儿子很争气,毕业以后在省城成家立业,早就不是那个吵着要买棒冰的小孩子了。村里人都对李文东羡慕的不得了。

前几年儿子看老家的房子拆迁了,就为李文东办理了农转非手续,并给他租了个老城区的房子,儿子说:“那里老年人多,适合你。”他也就这么开启了自己在县城里的生活,他没什么文化,和老小区的榆树下面摆桌子下棋的那些原住民们格格不入。他常常提个菜篮子,一个人在菜市场晃荡,有时候买两个西红柿或者马铃薯。现在的人都倡导要讲普通话,于是他几乎失去了说话的机会,只是偶尔他会对着妻子的相片蹦出几句家乡的土话。妻子走的太早,没有机会享到这份暗含孤独的幸福。

每当想起远在省城里的儿子,他就不由得牵扯出自己的妻子,那个矮小又温和的女人,她的脸上总是泛起蜡像般的安详光芒,她早就已经被固定在了黑白的相框里,但李文东的痛苦却无法随着相片的褪色而淡去。

在这条路还是水泥身的时代,二十一岁的那个夏天,李文东在村子前的路口庄重地迎来了自己的妻子。他面前的女人梳着从城里传过来的时髦短发,戴着一朵大红的假花,被乖巧地带到他的跟前,李文东握着她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只活生生的小雀,用的力道不敢太轻也不敢太重。

妻子的身体不太好,患有严重的风湿病和关节炎,一到秋冬季节就疼的再难受,村医也没个长久的法子,于是李文东说走就走,带着她去镇里的医院。

清晨的草木上所起的浓重露水,正一颗颗顺着那些植物的筋脉安排好的路线滴落在半干不湿的土地上,融入了湿热而厚实的土壤里。那些湿漉漉的叶片在阳光的斜射下正颤动着微微的光亮,水泥马路上汽车人群熙熙攘攘地来来往往,但与它咫尺之隔的村子始终寂静如常。李文东早早地带着妻子去村子前的露天公交车站坐车去医院,那个公交车站不属于任何一个村子,它离李文东的村子大约十几公里,他们就沿着这条路边走边吃早饭。

即使铺了新的水泥,这条路上也一如既往地尘土飞扬,妻子被车窗外的灰尘营造的虚无感耗散精力,很快困意就占据了她的脑袋。李文东握着妻子被病痛折磨得干瘪枯槁的手,心被突出的骨节硌得生疼。

卖票员站在车门前面,挎着收钱的腰包斜靠着栏杆,几十年前的车票都是一口价,五块钱一个人。他们大概要在公交车上呆上三个小时才会到站。他还记得在医院度过的每一个中午,很多次为了省钱,他和妻子同吃一碗盒饭,他总是不自觉地把不多的肉堆到妻子的那边,随后便是二人心照不宣的微笑。他们每次都要花一个白天的时间完成看病的所有流程,其中花在来回路程的时间占了大半。

还是不近不远的那七八公里,有时妻子坐车坐得骨头都软了,走不动了,他就背着她,他也乐意背着她。冬天的夜晚水泥路被冻的发白,他们就在这条路上慢慢地挪移,两具寒冷的身体相互依偎时所产生的热量却至今还会让他感到温暖。很多年以后他们夫妻俩共同追忆往事的时候,他都笑着说:“那个时候真的觉得你的命就在我背上了。”后来妻子走后,起先他一个人回想时还会经常性地流泪,再后来悲伤太多了,挤得都没法给眼泪留有余地。

一辆汽车驶了过去打断了李文东的思绪,他发觉自己花了太多时间在回忆上了,但他等了很久都没有公交车来,他再一看,去李家祠的车子是四十分钟一班。

道路两边种了新树,虽然已经种了好几年,但对于李文东来说还是能闻到一股新鲜的不够熟悉的味道,他所熟悉的是那种夹有树脂、泥土和水汽的香味,是过去那条路上的全部气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染上了汽油和油漆的浑浊的味道。他幻想着自己正伴随着那种久违的熟悉感,越来越近,故乡的景色随着他的脚步遽然展开,生机旺盛的稻田,野蜂和蝴蝶在半空中飞舞,蚱蜢在叶尖滑翔,路的尽头是被高大香樟树林遮蔽住的小村庄。

他熟悉的一切就在尽头等着他,父亲正和邻居家的老头子谈天说地,妻子正蹲在灶台旁为炉火添上新柴,她的脸被火光映的通红,就像她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羞涩的模样,儿子则坐在小板凳上用铅笔在书本上圈圈画画,邻居们都预言这个孩子必定会大有出息。

李文东擅长行走,擅长辨别方向,却不太擅长遗忘,他浅而短的睡梦里常常出现自己在那条路上徒然寻找某种丢失已久的东西时的身影,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影子也越来越佝偻与蜷曲。
公交车来了,上面除了司机没有别人,李文东刷了卡,就近坐在窗子边上,现在的公交车车窗先进得都打不开了,他想透透气都不行。他兜兜转转了很久却不是太困,他充满好奇地望着窗外的事物,像一个期盼着未知的孩子。路边上长满了茸茸的野草,曾经的稻田被新时代碾碎成了块块草坪,那些方块一样的草垫已经有枯萎的趋势,看起来是活不太久了。

绿化带树木之间宽大的缝隙中溢出了千篇一律的黄绿色田野,明明是绿色的却没有显现出与之相配的生机。他快要感到疲倦的时候,突然一片黑色调的碑群在反常的绿色中显得庄严肃穆。李文东平生第一次那么客观地把死亡想象成黑色,在一片充满生机的绿色中黑色是那么的抢眼。

李文东身体微微前倾,用半土话半普通话的语言缓缓对司机发问:“师傅,刚刚的坟场我以前怎么没有见过啊?”司机耐心地用普通话回答:“老先生你有好几年没回来了吧?前几年附近的那些村子拆迁,坟都被迁到一起了,都在那里。”他小声地答了一句:“哦,是这样啊。”

李文东的回忆的脚步随之陷进了和死亡相关的一件往事里,他想起父亲死的那天,李文东正在田里帮别人插秧,村里的大队长一路喊着过来的,等声音落清楚后,李文东连沾了泥点子的裤脚还没有来得及放下,就朝着家的方向跑去,他真正地害怕了,他没想到第一次感受到具象的死亡,就是要面临这种残忍的境况。

生和死就像是镜子的两面、绳子的两端,突然没了父亲,李文东的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他感觉没有什么东西把命运的两头相连,血缘或者情感的河流一下子没了该去的地方,郁结于心就化成了眼泪,哭出来才好。

在送葬的时候,他抱着父亲的遗像,踏在水泥路上的每一步都嵌进了相当饱满的情绪,他要把父亲领他回家时的脚步一步步地还回去,多年前的执念变成了多年后的一个环节,他的耳边依旧回响着那一句“挑个锄子,明天跟我一起下地吧。”

父亲的谢世把李文东生命里的一个稚气未脱的部分全部葬送进了坟墓里。

公交车的速度比李文东记忆里的似乎要快,他在李家祠站下了车,下车前司机提醒他末班车的时间。车子停在了村子前的一段路,大约在以前的露天公交车站那里,他不懂了,李家祠站的牌子不按常理地立在李家祠,像是有所保留地隔了七八公里,这个世界让他不懂的事情越来越多。但是李文东没想花更多的时间去抗议和纠正,他按着自己的记忆继续往前走。

两旁新种的桂花树把九月酿得醇厚,他独自走在这条路上,身边没有妻子、父亲和儿子,他走的无比清醒。

李文东缓慢地走着,细细地咂摸自己望见的每一个闪烁着旧时光芒的事物。他是这条路上一抹不痛不痒的痕迹,像香樟树上掉下来的一颗无所谓滚到哪里去的果实,现在他又滚回了他的诞生之地,滚回了这条路的尽头。

原来房屋林立的地方不复存在,有着尖锐棱角的房屋碎片被柔软的野草吞噬了躯体,在来之前李文东已经尽力地做了心理准备,那些坍塌与销毁的产物没有让他产生太大的痛苦,可杂草却告诉每一个访客这里早已被抛弃了。下午两三点的阳光伴着秋风漫过两旁早已荒废的田地,漫过了融为一体的野草和废墟,慢慢地往李文东的身上爬去,他的身体反射出阳光的一点点红与黄,反射出一点点陈旧的幻想。

李文东离开之前再一次回望村子和身后的那一小段路,他对于这些事物最清晰深刻的印象,恰恰就来自他用不太灵光的眼神完成的这回头一望,顿时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每一块关节、每一寸肌肤都松弛了,他想把它们扔进那堆断壁颓垣中,让它们躺在那里,静静地睡去。可是不行,他还要不知疲倦地行走着,那条他走了快五十年的路,却只用了五分钟就被时代的车轮轧成了一片废墟,好像他那五十年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李文东不知道,自己回去又得等多久的车。

 

作者:陈俞,湖北民族大学文学与传媒学院在校学生,喜欢写作,爱好读书,感谢您的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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